正值戰後七十週年,再度以我這篇舊文,紀念那些在板蕩時代,仍堅持點燃一絲人性光明的人。
【蔡桑】
在日本T大就讀時,偶然間,看到報紙上一則新書的宣傳廣告:「山西殘留秘史 白狼的爪跡」。著者是事件的當事人,永富先生。
「山西殘留日本軍」,是一段非常冷僻的歷史,講的是日軍戰敗後,分別被國、共兩方徵用,在中國大陸戰場(特別是山西太原保衛戰)上繼續著另一場未完的戰爭。這部分,現代歷史課本中是不太可能教的。我學企管、也學資訊,卻又偏偏對文史有著特別愛好。作為自身興趣,我在日本期間,如飢似渴地收集中日台關係的史料、書籍,這本新書,自然也成為我蒐羅的目標。
我依照報紙廣告的指定方式訂書,幾天後,一個女士打電話給我。
「您是訂購《白狼的爪跡》的侯桑嗎?」
「是的。您是?」
「我是作者的女兒。」
我驚訝了一下。一般訂書,只要銀貨兩訖即可,除非有甚麼問題,對方不太可能直接連絡讀者。
「失敬,請問永富小姐有甚麼貴幹嗎?」
「侯桑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很近,我打算親自把書送到府上。不知何時方便?」
我想,作者永富先生絕非為了省運費,勞駕他的千金一家一家把書送上府。他必然有著「想讓殘留日軍歷史廣為世人所知」的衝動,所以用行動讓讀者感受自己的熱忱。
我和永富小姐約好了時間。當天,永富小姐開著車到我住處,把書親自交給我,我把書款給了永富小姐。
「侯桑,您是哪裏人?」永富小姐收下錢時,忍不住問道。
「我是台灣來的。」
永富小姐驚喜地說:「這樣呀!家父現在在車子上等著,他說,如果您是中國大陸或台灣來的年輕人,他想和您談談。如果時間允許,我把家父請來您屋裡。您看合適嗎?」
和一個見證過半世紀前歷史的日本老人,面對面地談,是我購書時始料未及的。我不知道他為何對我這個台灣青年這麼感興趣,但我還是答應了。只是住處房間太亂,我邀他們父女到附近咖啡廳坐。
永富先生當時快八十了,但精神矍鑠,思路清楚。他自1941年開始,在山西省駐軍,一直到日軍戰敗,後來被前行政院長閻錫山將軍留用,加入國軍,在太原保衛戰中又被共軍俘虜,1963年釋放回國,之後就在日本以自身經驗為戒,從事中日友好的宣傳活動。
「在中國,大家叫我們日本鬼子。沒錯,我們幹的事情,就是鬼才會幹的!」在咖啡廳中,幾乎就是在開門見山聊開後沒多久,永富先生便這樣痛切地說著。
我不是甚麼「中國人民代表」,沒有資格以「受害者」的身分,讓一個將近八十的老人這樣地剖析自己。我當下有些於心不忍,只想岔開話題,講點輕鬆的。我希望他多聊聊著書的經過。但是半世紀前那段歷史似乎在老人家心中刻下太深的烙印,他一定要對我這個台灣來的青年好好交心一番。
「你是台灣來的,所以我才想和你談這一段。我在戰時認識一個台灣人,我不知道他的名字,只知道他姓蔡,蔡桑。他是做通譯(口譯)的。」
做通譯的台灣同鄉「蔡桑」?關於台灣通譯在中日戰爭期間所扮演的角色,日軍當年一直把這部分視為軍事機密,至今仍諱莫如深。除了一些片段的回憶錄,我們找不到具體人數、也不知道他們的活動實態。
永富先生繼續說,他當時還是個學生,是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學生,在日軍攻下南京之後,他曾經以見習學生的身分,到過南京、上海等地「慰勞日本皇軍」,就是在南京,遇到了「蔡桑」。
蔡桑在中國留學過,後來回到台灣,正逢中日戰爭爆發,他因為精通中日兩國語言,被臨時徵召,跟隨部隊也到了南京。
蔡先生和永富先生兩人的相遇,是因為以下的事件。
在南京金陵大學臨時難民收容所,一個日本軍官不知從哪裏的難民群中搜索出來大約三百多人。日軍懷疑這三百多人中潛伏著國軍的散兵遊勇。日本軍官帶著通譯蔡桑,面對著三百多個難民,這樣說著:
「我々は大日本帝国天皇の皇軍である。我々が南京に入城したからには安心するがよい。みんなが安居楽業できるよう、日本軍は総力をあげて協力を約束する。」
日本軍官說完後,使眼色要蔡先生翻譯。
蔡先生戰戰兢兢地翻譯著:
「各位,我們是大日帝國的皇軍。我們既然進了南京,大家就儘管放心。我們皇軍會盡全力保障各位的安居樂業。」
然後,就是日本軍官說一段,蔡先生翻一段,大意是說:只要大家是良民,皇軍就會發給良民證,領了良民證的人,將會在皇軍的保護下,自由地過日子。
根據永富先生的說法,蔡先生是在北平留學,國語說得很好,再加上態度親切,日本軍官的一番話,經蔡先生翻譯說明之後,三百多名難民,從原來的慌亂騷動,變得沉靜安穩,甚至還不時傳來嘻笑。
刺刀環伺監視下,居然因為一個翻譯,出現了異樣的祥和氣氛。
接著,重要的部分來了。
日本軍官眼神銳利地環視著在場的三百人,繼續說:「この中には蒋介石の兵士もいるだろう。蒋介石は君たちに給料も支払わなかったと聞いているが、我々は未払い分の給料を蒋介石に代わって支払うし、職のない人には就職も世話をする。元蒋介石の兵士で給料と職を希望する者は右にでなさい。」
這一段,蔡桑頓了一下。他似乎已經察覺這段話翻出來,可能造成的後果。他停頓了半晌,天人交戰一番後,決定照翻下去。用一樣和藹的口吻,他說著:「各位當中,有蔣介石部隊的人吧?我們聽說蔣介石很久沒發餉了。我們會把欠餉發給各位。沒工作的,我們也會代為找工作。原屬蔣介石部隊的,如果想領餉,請站到右邊來。」
這三百多個難民,把這位為日軍工作、唯一能講中文的台灣人,視作僅有的依靠。聽完了蔡桑的翻譯,三百多雙無助的眼神,全投向蔡先生一個。
蔡桑微微點了頭,意思幾乎就是在叫大家「安心」。這遠比日軍的威嚇還有用。二十多個人,從隊伍中站了出來。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是永富先生隨行之下目擊的。這二十多個年輕國軍士兵,被送上了卡車,從北中山路開往下關。途中,日軍突然拿起了鐵棒,往這二十多個早已是手無寸鐵的國軍士兵頭上捶打。這二十多個人發現被騙,已經來不及了,二十多人被打得全無招架之力。最後,統統在長江岸邊被日軍用軍刀斬首。
「蔡桑沒去。事後是我告訴他的。他聽了,臉色大變,一直吐。」永富先生說著,嘆口氣道:「蔡桑真是個斯文人,不該來戰場這種地方的。」
蔡先生是內疚。二十多個國軍士兵,本來說不定可以逃過一劫;或者就算非死不可,也不一定要死得這麼不明不白。蔡桑忠於職守,卻成了劊子手的幫兇。
我不知道當時的蔡先生有沒有別的選擇。他可不可以選擇不做翻譯了?但要是沒他的翻譯,可能死的就不是二十多人,而是三百多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併送死。
「橫豎怎麼做,都是造孽呀!」我心裡默念著。同樣來自台灣,同樣能說中、日語,我不禁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半世紀前的這個同鄉身上,思考著換成自己,又會怎麼辦。可惜,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。
永富先生繼續說,那天晚上,他和蔡桑在同一個房間睡。蔡桑話不多,似乎對於白天自己做的事情很自責,他背對著永富先生睡,沒多久,被窩傳來啜泣聲。
一名日本軍官進來,聽到了蔡桑在哭,把他叫了起來,要問清楚緣由。
「對不起,我沒想到這二十多人最終會被送去受死。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多人因我而死,心理有些衝擊。」蔡桑拭去了淚水,道出了他躲在被窩啜泣的原因。
接著,就聽到啪的一聲,日本軍官狠狠地打了蔡桑一耳光。
「八格野鹿!你這個清國奴!你同情這些支那兵,就滾回你的支那去,皇軍留不下你!」
日軍部隊決定不留蔡桑,但一時還沒法找到替代的人,所以只有讓蔡桑繼續權充翻譯,直到下一個通譯官找到為止。只是日軍已經無法完全信任這個慈悲的台灣人。暫時的做法:儘量讓蔡桑不去接觸難民,翻譯只限於文稿,口譯能省則省。
「也好,不然以他的個性,要是繼續目睹這麼多人死在自己手裡的事實,恐怕只有崩潰。」我說著,打心裡為這個同鄉前輩鬆了口氣。
「但是,他後來還是被槍斃了。」永富先生搖著頭說。
「為什麼?」我驚訝地追問原因。
永富先生說,有一處集中營裡關了兩百多個國軍俘虜,預計第二天全部屠殺。蔡桑居然天真地想跑去接洽美國紅十字會的人員,希望能借助美國的力量阻止一場殺戮,只是才一有舉動,就被日本憲兵發現,蔡桑被抓來狠狠毒打了一頓,然後槍斃。
「死在他鄉異地,連收屍的人都沒有。真是可憐。」永富先生惋惜地說著。
我們聊了將近一個小時,永富先生以過來人的身分,帶著我重新經歷了那場人類史上黑暗慘酷的片段。
我想,為那些送去屠宰場的二十多名國軍士兵,蔡桑始終覺得良心不安,一直想找機會彌補。二十多個人送命了,他不想再見到二百多人也賠上性命。他盡力了,代價是他的一條命。
就在我與永富先生談話後的十年,2005年,永富先生也過世,他親筆簽名的書,至今我仍保存完好。時不時地仍會翻開來,回想一下永富先生說過的話,也會回想起蔡桑。南京大屠殺是一場人性醜惡面與光明面的爭鬥,台灣人沒缺席。有了蔡桑,我知道有一個台灣人在這場殺戮當中,選擇了光明。
文章來源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TaipeiSalarymen/posts/972246399494062?hc_location=uf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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